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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這裡是莫斯科

所屬書籍: 地鐵2035

“站里不允許這麼做,阿爾喬姆。”

“打開它。我讓你開門。”

“站長說…他說任何人都不能出去。”

“你把我當傻瓜嗎?任何人是什麼?誰是任何人?”

“我有上級的命令!為了保護車站不受輻射影響,我有上級的命令。明白嗎?”

“是蘇霍伊命令你的?我繼父給你的命令?得了吧,趕緊開門。”

“我會因為給你開門而被懲罰的,阿爾喬姆”

“你不行的話,我自己來”

“喂,蘇霍伊,這裡是前哨站…阿爾喬姆在這裡,是你的兒子阿爾喬姆。我能怎麼辦?…好吧,我們等你過來。”

“打小報告?挺厲害的啊,尼基塔。既然報告完了,現在給我滾開。無論如何我都要開門。我一定要出去!”

兩個哨兵衝出了警衛室,擠到了阿爾喬姆和大門之間,用可憐的目光看著他,慢慢地把他推離大門,他們並不想和阿爾喬姆打架。阿爾喬姆無力抵抗,他前一天已經上過地面了,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,眼睛下面還帶著重重的黑眼圈。路人慢慢圍了過來:其中有頭髮油油的臟小孩,還有臉色蒼白的婦女。她們長期在冰冷的水裡洗衣服,已經雙手發青。從右邊隧道里回來的農夫已經疲憊不堪,獃滯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。所有人竊竊私語,不時地打量阿爾喬姆,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。

“他老是跑到上面去,上去幹嗎呢?”

“呃,你不是不知道,每次大門打開,那些東西就進來了。他真是個瘋子。”

“聽著,你不能這麼說他。畢竟他救過我們所有人,包括你的小孩。”

“他是救過人,不錯。那又怎麼樣。他救人就是為了天天上地面?如果他中了大劑量的輻射,我們所有人都會被輻射!”

“媽的,他到底想要什麼?這才是關鍵問題,上面啥也沒有。他到底要什麼?”

這時一張新面孔出現在人群中,這是一個重要人物,小鬍子很久沒有修剪過,稀疏且灰白頭髮搭在他禿了的頭頂。但他的面龐稜角分明,每一個角落都顯露出剛毅的神情。就好像他整個人都像被淬鍊過一樣,連聲音也是。

“都散開!聽到沒?”

“蘇霍伊來了,讓他來帶走這個小子。”

“薩沙叔叔…”

“又是你,阿爾喬姆?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…”

“把門打開,薩沙叔叔。”

“滾開!說的就是你!這裡沒什麼好瞅的。阿爾喬姆,跟我走!”

阿爾喬姆沒有跟上,他靠著牆坐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。

“我受夠了,”蘇霍伊喃喃自語。旁人也在私下竊語。

“我得上去,我不得不上去。”

“上面什麼也沒有!沒有!你在上面什麼也找不到!”

“可我和你說過了,薩沙叔叔。”

“尼基塔!別站那兒傻看著。快把這些車站公民護送走。”

“好,蘇霍伊。”尼基塔揶揄著把圍觀群眾趕開,“這是他們的私事,大家都散了吧,都走吧”

“你和我說的是一派胡言。聽好了…”蘇霍伊冷靜了下來,坡著腳走到阿爾喬姆身邊坐下,“你這是在糟蹋自己。你真以為這套防護服可以防輻射?它破得像個篩子一樣,一條棉質連衣裙都比它有用。”

“那又怎樣?”

“潛行者都沒有像你一樣如此頻繁地上去…你知道輻射劑量累積的下場嗎?你想活下去還是死掉?”

“我肯定聽到了那個聲音。”

“我肯定這只是你的幻覺。上面沒有任何人在發信號。沒有!阿爾喬姆!要我和你說多少次?上面沒有活人。除了莫斯科什麼都沒了,除了我們沒有人活下來。”

“我不信。”

“我才不管你信不信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之後開始掉頭髮,尿血。你想讓你的雞雞一蹶不振嗎?”

阿爾喬姆慫慫肩,沉默了一會兒,掂量著叔叔說的話。蘇霍伊在一旁等著。

“我聽到了,在塔上的時候。從烏爾曼的無線電耳機里。”

“但除了你以外沒人聽到。到現在這麼久了,不管他們怎們努力都收不到任何無線電信號。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?”

“所以我要上去,這是追求的全部。”阿爾喬姆站起來直了直腰。

“我想要孫子孫女,”蘇霍伊低聲說道。

“然後他們就住在這裡?住在這個地牢一樣的地方?”

“在地鐵里,”蘇霍伊糾正道。

“在地鐵里。”阿爾喬姆同意。

“他們可以在這兒過得不錯。至少他們可以來到這個世界。但你這個樣子…”

“讓他們開門,薩沙叔叔。”

蘇霍伊盯著黑亮的大理石地板,思索著什麼。

“你聽說大家都在傳什麼嗎?他們都說當時你在塔上精神奔潰了。”

阿爾喬姆露出了扭曲的笑容,深呼吸了一口。

“如果你真的想要孫子孫女,你知道你之前該做什麼,薩沙叔叔。你應該有自己的孩子,你就可以把他們指揮得團團轉。他們會長得和你一樣,而不是像我他媽這個樣子。”

蘇霍伊閉上了眼睛。

就過了一秒,“尼基塔,把門打開。他可以滾了。讓他去死吧,關我屁事!”

尼基塔一言不發地打開門。阿爾喬姆滿意地點點頭。

“我很快就回來,”他從氣閘隔離室里對蘇霍伊說。

蘇霍伊轉過他弓著的身子,快速地走開了。

氣閘的門關上了。天花板上有一個至少用了二十五年的白熾燈泡,它像冬天的太陽一樣發出微弱的光線,照亮了氣閘里除了一堵鐵牆外的每一個角落。鐵牆邊有一個破塑料椅子,用來休息一下或系鞋帶,一套化學防護服掛在牆上的一個鉤子上。地上有一套帶橡膠管的清洗設備。角落裡有一個軍用帆布雙肩包。一個藍色的電話掛在牆上,就是老式的電話亭里的那種。

阿爾喬姆穿上防護服。他已經瘦了不少,防護服變的很寬鬆。他從包里拿出毒氣面具,拉上鬆緊帶強行把它固定在頭上。他已經習慣了從面具那模糊狹小的窗口看外面。他拿起聽筒,“準備完畢。”

那道鐵牆其實是一堵氣密門。氣密門吱吱地朝外打開,潮濕而寒冷的空氣從外面吹進來。阿爾奇歐姆打了個冷戰,艱難地把包背上。背包很重,像一個人一樣壓在他的肩上。

破敗潮濕的自動扶梯向上延伸,像是永無盡頭。全俄展覽館站在地下六十米深,設計用於躲避常規轟炸。當然如果一枚核彈頭直接擊中莫斯科,整個城市就會是一個的大坑了,核爆的高溫會把所有東西融化成玻璃。但所有的核彈頭都在高空被攔截了,只有彈頭碎片落了下來。他們還帶有強輻射,但已經無法被引爆。所以莫斯科還是完好地在這兒,它就像一具木乃伊一樣,四肢齊全,臉上還帶有笑容…

但其它城市沒有火箭攔截系統。

阿爾喬姆嘟囔了一聲,迅速拉緊了鬆掉的帶子,調整好背包,開始向上走。

雨滴像鼓點一樣落在了阿爾喬姆的頭盔上。他的防水長靴浸入了泥巴中,混著鐵鏽的水從頭上滴到腳下。空中密布的烏雲讓人窒息。到處都是空著的房子,它們歷經歲月而破敗不堪。這個城市裡已經二十年一個活人都沒有了。透過一條遍布泥潭和樹樁的小徑,阿爾喬姆看到了展欄館那巨大的拱形大門。展覽館就像是一個寺廟,供奉著孕育美好未來的一件件展品,人們相信偉大的成就即將來臨。現在看來那一天從未到來,展覽館只是一個被上帝遺忘的死亡陷阱。

兩年前各種可怕的生物居住在這裡,但現在它們都不在了。地鐵政府曾經承諾地表輻射會逐漸下降,人們可以漸漸地回到地面。地面上那些變異的怪物就是例證,儘管它們外形扭曲且殘暴,但它們能在地表生存。

現實中情況正相反,由於極地冰層融化,地球變得像一個蒸籠一樣,地表背景輻射急劇升高。那些變異體可以靠爪子艱難生存一段時間,但那些沒有努力適應的生物都死了。人類在地下生存了下來,充滿了求生欲。人類沒有太多需求,在地下總還能用老鼠娛樂。

蓋革計數器咔咔響著,記錄著阿爾喬姆接受的輻射劑量。阿爾喬姆心想,“也許我不該帶著它,這東西只讓我感到煩躁。劑量多少根本無所謂。只要我把事情解決了,隨那數字跳到多高。”

“隨他們議論吧,隨他們怎麼想。他們沒有在塔上…他們從沒出過地鐵。他們怎麼會懂呢?我變了…我會說服他們…我好像和他們解釋過了…就在烏爾曼伸出電線的那一刻…就在他調頻率的那一刻,我聽到了那個聲音!這不是幻想。操!他們不信我!”

一個高架路口出現在他上方,幹了的瀝青像帶子一樣懸下來,打到翻到的轎車和卡車上,車裡的人早已不見蹤影。

阿爾喬姆環顧四周,走上了那像舌頭一樣的斜坡(匝道),向高架路進發。他不用走多遠,大概一公里半就行。“三彩公寓”就在下一個出口旁邊。以前人們在那些樓外漆上了白色,紅色和藍色。但時光已把一切都抹成灰色。

“為什麼他們都不信我?他們就是不信。好吧,沒人聽到過任何呼叫信號。但他們在哪兒接聽?在地下。沒人去地面接收信號。難道不是這樣嗎?你仔細想想,怎麼可能除了我們就沒人活下來了?這完全是胡扯,難道不是嗎?”

阿爾喬姆不想看奧斯坦金諾電視塔,但就算轉過頭也沒法不看到它。電視塔任然在視野邊緣出現,就像面罩邊上的一道劃痕,電視塔像一個手臂一樣拔地而起。它又黑又粗,在觀景台處折斷。它又像一個人陷入了莫斯科的紅土地,掙扎地想爬出來。

“當我在塔上的時候。”阿爾喬姆僵硬地轉向電視塔方向,“當那些遊騎兵在試著接受米勒的信號的時候…在那些噪音背後…我可以以任何名義發誓…我聽到了那個聲音。那裡有聲音。”

兩個巨大的人像矗立在光禿禿的樹林里,那是“工人和集體農莊女莊員”雕像。兩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抓著對方,感覺不是在滑冰就是在跳探戈。但他們又不看對方,像是對性不感興趣。“他們在看哪兒呢?那麼高的地方可以看過地平線嗎?”阿爾喬姆想。

在他的左邊,展覽館的摩天輪還豎在那裡,大得好像是一個可以轉動地球的齒輪。那個摩天輪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動了,現在就這樣靜靜地生鏽。裡面的彈簧已經脫落下來。

摩天輪上刻著數字“850”,紀念莫斯科建立850周年。阿爾喬姆隱約感覺沒有必要去糾正上面的數字。如果人類滅亡了,時光也就停止了。

那懂曾經漂亮的藍白紅大樓已經變得灰暗醜陋,它是附近最高的建築,如果不算那個斷了的電視塔。阿爾喬姆靠近它,抬頭盯著樓頂。他的膝蓋已經開始發痛。

“也許今天..”阿爾喬姆問自己,同時想起了天上的烏雲就像棉花耳塞一樣。當然,樓頂從來沒人聽到阿爾喬姆的呼喊。

一個普通的入口大廳出現在眼前。

入口的電話像孤兒一樣被遺棄在那裡。金屬大門失去了電源動力。門衛的玻璃房裡有一具變異狗的屍體。郵箱的門開著,在風中哐當作響,裡面什麼都沒有。很久以前就有潛行者拿走所有信件燒了來暖手。

在牆根處有三個閃亮的德國造升降電梯,不鏽鋼大門敞開著,好像阿爾喬姆隨時都可以走進去然後直上頂樓。就因為這個阿爾喬姆討厭那些電梯。消防樓梯的入口就在電梯旁邊,他知道入口後是什麼,要爬整整四十六層樓,就像要爬到各各他山朝聖一樣(譯註:各各他山是耶穌基督受難處,基督教聖地)。

“老規矩,用走的。”

背包重得感覺有一噸,把阿爾喬姆壓在水泥樓梯上。儘管步履艱難,他還是像一個發條玩具一樣大步向前。當然他也像一個發條玩具開始自言自語。

“如果他們沒有任何攔截導彈…都一樣…一定有倖存者在某個地方…不可能只在莫斯科…只在地鐵里…地球還在這兒…沒有碎成兩瓣…天空在逐漸變晴…就是不可能…整個國家沒有其他倖存者…還有美國…還有法國…還有中國…還有泰國…還有其他那些地方…這些國家做錯了什麼?不可能沒有倖存者…”

當然,阿爾喬姆在二十六年的生命中,從來沒有去過什麼法國和泰國。他幾乎沒有見過這個世界原來的樣子,他出生得太晚了。這個新的世界已經如此之小,只是全俄展覽館站,盧比楊卡站,阿爾巴特大街站,環線…而已。當他每次在稀有的旅遊雜誌上欣賞紐約和巴黎的褪色照片時,他內心深處任然相信這些城市還在那兒,沒有消失,也許正等著他前去。

“憑什麼…憑什麼只有莫斯科倖存下來?這不合邏輯!只是因為我們收不到他們的信號…至少現在還不能。我們要堅持,不能放棄。我們一定不能…”

整個樓都是空的,但處處仍有聲音,就像是活過來一樣。風吹過陽台,拍打著房門,鑽進電梯豎井,吹進卧室和廚房發出一些低沉的聲音,假裝像是主人回家。阿爾喬姆已經不信還有人在房間里了,他甚至看都不看一眼,不去任何房間。

他知道那些不停拍打的門後是什麼——被掃蕩一空的公寓。只有一些照片散落在地板上,死去的陌生人給自己拍照留作紀念,但沒有人關心。房裡還有搬不走的笨重傢具,沒人能把它們搬進地鐵或者下一個世界。其他的樓里的窗戶都被衝擊波震沒了,但這棟公寓里的防風玻璃完好無損,只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,像是得了白內障一樣。

以前他去一些公寓的時候,能看到有前主人來回。他看到前主人對著一些玩具哭泣,完全聽不到後面有人。有一個人背後躺在他那可笑的玩具旁邊,背後有一個彈孔。另一個人獃獃地看著屍體,意識到地面上已經沒有家了,什麼都沒有了。到處都是混凝土碎塊,磚頭,碎冰,開裂的瀝青馬路,黃色的屍骨,灰塵,當然還有輻射。好像莫斯科和世界其他地方都是這樣,除了地鐵里活人已經不存在了。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現實。

除了阿爾喬姆。

如果在遠方的世界有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呢?適合阿爾喬姆和安娜(譯註:安娜是遊騎兵狙擊手,阿爾喬姆的妻子,米勒的女兒)。那是一個沒有鑄鐵天花板的地方,可以讓孩子們自由的生長。他們可以建自己的房子,一步步改造這個化為焦土的地球。

“我會找到這個地方的…為我們所有人…我們會在開闊自由的空氣中生活。”

四十六層樓。

阿爾喬姆原本可以在三四十層的地方停下的,畢竟沒人要他一致爬到樓頂。但他心中有一個信念,如果能有任何成功接受信號的機會,那一定是在樓頂。

“當然…這個樓頂…不夠高…沒有電視塔高…但沒關係…"

阿爾喬姆面具上滿是霧氣,心臟劇烈跳動得像要蹦出來一樣。感覺像是有人在摸阿爾喬姆的肋骨,準備找到一個弱點插進一個金屬條。從過濾器里出來的空氣太單薄了,沒有生命的氣息。當阿爾喬姆到達四十五樓的時候,就像在電視塔里的那次一樣,他脫下防毒面具,深吸了一口甘甜而又苦澀的空氣。這是在地鐵里呼吸不到的空氣。新鮮!

“現在的高度,大概三百米。這個高度…也許…也許可以收到信號。”

他脫下背包拿在手裡,用力把包扔上通向樓頂的開口,然後努力地爬了上去。一上去後他就跌倒在地,這是整個上樓的過程中唯一的一次。他仰面看著天空,雲朵彷彿只有一臂之遙。他平復了一下心跳和呼吸,又站了起來。

從這兒看到的景色簡直….

阿爾喬姆感覺像是死後進了天堂一般,但突然撞到了一個玻璃天花板然後懸在下面,無法後退也無法前進。阿爾喬姆再也回不去了,當你已經看過塵世間萬物的渺小,你如何能再執著於那些瑣碎的東西。

旁邊有兩棟一模一樣的灰暗公寓樓,它們曾經都是那麼的光彩迷人。但阿爾喬姆只爬這棟樓,他在這裡感覺更舒服。

一瞬間雲朵間露出了一絲縫隙,陽光如利刃一樣射進來。他好似看到了一絲反光,可能是從另外一棟樓的屋頂或者窗戶過來的。在他能細細觀賞前,太陽又躲到了雲後,反光消失了。

阿爾喬姆不願將視線挪開,但他還是瞟向了植物園的方向。那裡已經有新的樹林長了出來。植物園最中間的地方還是一片死寂的焦土,好像是天主把他的滾燙的硫磺倒在上面。但這不是天主幹的。(譯註:引用自創世紀19:24,當時,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裡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。遊騎兵在2033里把植物園炸了。)

植物園。

阿爾喬姆記得以前植物園看起來和現在不太一樣。這是他對戰前世界唯一的記憶。

 

loc 219

 

這是一個奇怪的情景:比方說,你的全部生活是這些:地磚和隧道牆砌,水從天花板上滴到軌道上,大理石和花崗岩,污濁的空氣和電燈。

突然你記起來一些微小的事情:一個涼爽的五月早晨,漂亮的樹上帶著精緻的綠色,公園的小徑上鋪著的彩色石灰岩畫出了漂亮的圖案,冰激凌車前排著讓人絕望的長隊,甜筒冰激凌帶著天堂般的美味。母親的聲音有些微弱,像是從電話里傳出來的一樣。你怕走丟了,緊抓著她溫暖的手不放開。一個小孩真的能記得這些嗎?也許不能。

所有這些都和現實太不協調了,你甚至不知道這些真的發生過,還是只是你的一場夢。但如果你從來沒經歷過這些,怎麼可能夢到它們呢?

這一切都浮現在阿爾喬姆眼前,小徑上的石灰岩作畫,陽光照在黃花菜的葉子上,他手裡拿著冰激凌,笨拙的鴨子四散在一個陰涼的小池塘上,一座小而精緻的橋跨過池塘。他生怕自己掉進池塘,但更擔心不小心把甜筒掉進去。

但阿爾喬姆記不起來她母親的面龐了,他極力得想回憶。他試過在睡覺的時候看到母親的面龐,就算醒了就忘了也行。但從沒成功過。難道他腦子裡就沒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可以讓他母親存在,躲開所有那些死亡和黑暗?顯然沒有。一個人怎麼能存在又完全消失了呢?

那一天,那一個世界,它們都消失去哪兒了?好吧,它們就在你身旁,近在眼前。你當然可以回去,那個美好的世界一定是跑到哪裡去了,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,呼喚著所有迷失的人 — “我們都在這了,你們在哪兒?”你只需聽到他們的聲音,你只需要知道如何聽到他們的聲音。

阿爾喬姆眨了眨眼,擦拭了一下眼睛,以便看清今天的世界,而不是沉浸在二十年前。他坐下打開了背包。

包里有一個無線電接收器,是笨重的軍用型號,墨綠色,上面布滿劃痕。包里還有另一個大傢伙,一個帶搖柄的金屬盒子,這是一個自製發電機。在包的最下面是四十米長的當天線用的電線。

阿爾喬姆練好所有線路,在屋頂上伸出天線。他擦去臉上的雨水和汗水,很不情願地帶上了面具。他戴上耳機,一手輕輕地操作著按鈕,一手搖著發電機。一個二極體亮了,他感到手心一陣顫動,無線電像是活過來了。

他打開一個開關。

他閉上眼睛,沉浸在電波的海洋中。他需要集中注意力以防錯過那個“漂流瓶”,那個從遙遠大陸來的帶著信息的“漂流瓶”。他隨著電波漂流,像掌舵充氣筏一樣搖著發電機。

耳機里傳來斯斯的噪音,伴隨著調頻時尖利的的聲響。噪音時有時無。阿爾喬姆像是在一個肺結核的隔離病房裡想找人說話,但沒有一個病人是清醒的,只有護士把食指放在唇邊要大家安靜。沒有人想回答阿爾喬姆,沒有人指望能活下去。

沒有聖彼得堡的信號,沒有葉卡捷琳堡的信號。

倫敦沒有信號。巴黎沒有信號。曼谷和紐約也沒有信號。

誰發起的戰爭已經無關緊要了。戰爭怎麼爆發的也無所謂了。這些對誰還有意義?歷史由勝利者書寫,但現在已經沒有人來寫了,馬上就要沒有人來讀了。

斯斯斯斯的聲音繼續著…

無線電通道里全是空白,永無止境的空白。

Eeeoooo….

戰爭爆發後,通信衛星不眠不休的在地球軌道上運行著。沒人呼叫它們,它們受不了孤獨,就全部撞向地球,燒死在大氣層里也比孤獨得留在太空中強。

北京方向沒有任何信號。東京就像墳墓一樣死寂。

但阿爾喬姆還是不懈地搖著把手,搖幾圈轉一下天線,不停反覆。

太安靜了!不可思議的安靜。無法忍受的安靜。

“這裡是莫斯科!這裡是莫斯科!請回話!”

這是阿爾喬姆的聲音。像往常一樣,他很不耐放,他沒有那麼多耐心。

“這裡是莫斯科!完畢!請回話!”

Eeeooo….

他絕對不能停下。他絕對不能放棄。

“聖彼得堡!請回話!海參崴!這裡是莫斯科,請回話!羅斯托夫!請回話!”

彼得大帝之城,你怎麼了?你怎麼能這麼虛弱,比莫斯科還虛弱?什麼東西把你取代了?一個玻璃化的大坑?還是你霉掉了?為什麼不回話?

你怎麼了,海參崴,遠東的榮耀之城?你離我們這麼遠。他們當真把瘟疫也傳到你那兒去了嗎?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?對自己也不同情嗎?咳咳…咳咳。

“請回話,海參崴!這裡是莫斯科!”

整個世界都臉朝下埋在了泥塘里。它感覺不到背上的細雨,它感覺不到口鼻里都是鐵鏽味的水。(譯註:輻射會讓人嘴裡感覺有銹味。)

但莫斯科還在這裡,好像還活著。

“這算什麼?你們都死絕了嗎?你們所有?”

斯斯斯斯….

也許它們的靈魂都已經飄入了無線電,通過這樣的斯斯聲來回答。或許地表背景輻射聽上去就是這樣?死神應該有自己獨特的聲音,也許就像是這樣:一陣低語,斯斯斯斯….夠了夠了,只是噪音而已。冷靜,冷靜。

“這裡是莫斯科。請回話!”

也許這次他們可以聽到呼叫呢?

現在是時候有人打破這個沉寂,從遙遠的地方咳嗽,大喊,“我們在這兒!莫斯科!我聽見你了!請回話!莫斯科!不要關機!我聽到你了!我的天!莫斯科!聯絡上莫斯科了!你們有多少倖存者?我們這兒有一個定居點,兩萬五千人!這裡的土地是乾淨的!沒有輻射!水源沒被污染!食物?當然有!藥品,沒問題,我們有很多!我們會派一個特遣救援隊來接你們!堅持住!聽到了嗎,莫斯科?最重要的就是堅持住!”(譯註:此處為阿爾喬姆想像。)

Eeeooooo.什麼信號都沒有。

這不是一個簡單無線電聯絡嘗試。這是一次精神上的通靈。阿爾喬姆顯然不太擅長這個。他想召喚的神靈不想和他說話。他們覺得在來世待著也挺好。他們透過雲層的縫隙看著阿爾喬姆握緊的小手,偷偷地笑:“就去你那兒?算了吧,我們可不想過你的日子!”

咔咔,咔咔。

他不轉那該死的把手了,摘下了耳機,站了起來。小心而又緩慢地收好天線。他此刻並不想小心仔細,只想從四十六層跳下去摔個粉身碎骨。

他打包好所有裝備,把背包和暴脾氣一起抗上了肩。他背負著裝備和怨念,回到地鐵。明天再來。

 

loc 288

 

“你完成了清洗程序嗎?”藍色聽筒里傳來厚重的鼻音。

“完成了。”

“說清楚一點!”

“我完成了!”

“他回…”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不敢相信,阿爾喬姆不情願地把電話掛了回去。

門裡面鎖收了回去,門閂被抽開。大門緩緩朝外打開。阿爾喬姆又一次聞到了地鐵里那污濁沉重的空氣。

蘇霍伊就在門口等他。也許他預感到阿爾喬姆要回來了,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離開。也許他預知到了這一刻。

“還好嗎?”他用疲憊柔和的語氣問道。

阿爾喬姆聳了聳肩。蘇霍伊像兒科醫生一樣親切地看著他。“有人來找你,從另一個車站來的。”

阿爾喬姆直起身子。

“是米勒派他來的嗎?”

他的聲音顫抖著,像是彈殼落地的聲音。是希望?驚懼?還是其它什麼?

“不是,是一個老頭。”

“哪個老頭?”阿爾喬姆聚齊最後一點力量聽他繼父回答,現在他累得只想躺下。

“荷馬,他叫自己荷馬。你認識什麼人叫這個名字?”

“不認識,我要睡了,薩沙叔叔”

她一動也不動。是睡著了嗎?阿爾喬姆疑惑著,但不管她是真睡著了還是裝的,都無所謂了。阿爾喬姆把衣服扔在門口,暖了暖身子,像一個無助的小孩一樣,在安娜身邊躺下,把毯子拉到身上。如果有兩條毯子的話,他是不會去搶安娜的那條的。

車站裡的鐘顯示是晚上七點,安娜晚上十點就應該起床去蘑菇農場工作了。阿爾喬姆曾經是一個英雄,因此不用與蘑菇打交道。他還是那個英雄嗎?他給自己定下了工作職責和日程表:在安娜下班後起床,去地面。回來後他就昏睡過去,安娜在一旁裝睡。這就是他們的夫妻生活,在一張床上完全錯位的生活。

阿爾喬姆輕輕地卷上毯子,生怕吵醒她。安娜感覺到了,一言不發,生氣地把毯子往自己這兒拉。兩人可笑地扯了有一分鐘。阿爾喬姆放棄了,光著身子躺在床邊。

“不錯,”他說。

安娜什麼也沒說。

婚姻就像那個白熾燈泡一樣,開始明亮,然後就熄滅了。

他把頭埋在枕頭裡,讓呼吸的空氣可以溫暖一些。好歹還有兩個枕頭。他就這麼睡著了。在夢裡他見到了另一個安娜,爽朗活潑,愉快地和他開著玩笑,如此的年輕。多少年過去了?兩年?兩天?天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。以前他們兩個憧憬著可以共度餘生。現在看來那段時光已經像是過去一萬年了。

夢裡他覺得冷,當然是因為安娜不給被子。他覺得安娜光著身子在和他嬉戲打鬧。有那麼一刻,阿爾喬姆在半夢半醒的時候,仍然相信他們的好時光還沒有結束,他和安娜才走了一半的人生旅途。他想叫醒安娜,原諒她,把現在這一切當成一個玩笑。此時一段回憶在阿爾喬姆腦中湧現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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